王健：评《政体、文明、族群之辨：德川日本思想史》

　　吕玉新《政体、文明、族群之辨：德川日本思想史》(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17年)

　　本书要点：本书是基于旅美华人学者吕玉新教授对人类文明发展的观察与思考所作的历史思想个案研究。中外学界有关日本德川历史、德川日本思想研究浩瀚，而本书能在汲取诸研究成果上提出多处异于学界通说之新见，应源于此基点与扎实的文献查考(本文300页，脚注近千，引用文献500)。

　　此书应是作者《古代东亚政治环境中天皇与日本国的产生》(香港中文大学，2006年)对日本文明建构起着重要作用的政治体制探讨之续。学界有人将该书称为“探索东亚学的新方向”(杨际开《二十一世纪》2012.2)，也有断言作者提出了日本虚君政治、提出了边缘族群通过汲取文明可变中心之主张(沈旭晖《明报?副刊》2016.10)。《古代东亚政治环境中天皇与日本国的产生》将日本国家与天皇制的产生放在当时可及之世界、当然主要是东亚大环境中审视，不但超越了地理环境，也越过了文化边境，所以不但东北亚各族群，包括鲜卑族等的西域族群的动态，也被纳入了日本建国体制构成的要素中。

　　1600至1868年德川时代的文化遗产，至今深深影响着日本。本书以“政体”、“文明”、“族群之辨，”为主标题，显示了作者将之视为德川日本思想建构的主线，通读本书，读者可发现，全书的论证实际上反证了此主题。本书主要讨论者为德川建政初期的官方意识形态，与官方主张有距离的封建领主水户侯与其宾师朱舜水开创的水户学，以求圣人之道为宗旨的古学，以及要摈弃所有外来文化与思想影响的本土独特观之学-----国学(皇国之学之略)。

　　本书绪论，围绕书名主题，阐明研究之意义，社会思潮之背景，并对相关的前人研究作了简短但中肯的分析。作者将德川社会思想建设放在十字军东征之后，经宗教改革与航海地理大发现带来世界经贸一体化冲击的大背景下，并为之作了视野较宽且平实的简短历史背景交代。因此，不但德川日本的思想建树者，托马斯阿奎那、马丁路德等的卓识及成就、西伐利亚条约与法国大革命的意义，还有中国读者熟悉的传教士利玛窦、仕官徐光启、明末大学士朱永佑以及学人黄宗羲、顾炎武、朱舜水，还有先秦时代孔子的建政理念、宋朝士大夫的君臣共治主张等都被点及。

　　绪论之后的第一章，讨论的就是在此新形势与新思维下，德川官方与水户藩通过历史编纂来阐述不同的政治体制主张。水户藩主德川光圀与其宾师朱舜水(可参考舜水学相关研究)为首所开创的水户学，倡尊王敬幕，即所谓尊政治象征的虚君，敬具体执政的幕府，成为意义深远的论争结果。尊王敬幕的政治理念，为处理好幕府与辖下二百余藩关系，较平稳地维持二百余年政权的重要基石。

　　本书第二章与第三章则回顾了中日古学创始人为探索、追求先秦儒学所倡的普世文明之令人印象深刻的努力。作者并据文本，提出并赞扬彼时所谓的华夷之辨，为满清灭明后东亚学人为存文明香火的辨争，而绝非近现代盛行的以族群辩优劣、辩等级说。此历史回顾，实为反思近代以来被极端民族主义、地域独特族群主义思潮蛊惑而失去以文明辨不同，追寻并发扬光大先人所倡文明大同的理念。基于民主宪法框架下的公民人权平等，追求文明大同，是人民不分族群和种族得以和平共处、共同发展的保证。

　　第四第五章主论锁国百年后的日本所出现、持文化孤立主义观的国学与后期水户学。作者依据坚实的文献调查，确认国学、后期水户学无论在方法论还是问学求道方面，深受前期水户学与古学的影响，但曲径逸幽，后者走的是反文明大同之路。国学与后期水户学强调日本天皇为人间肉身的天降神孙，并以此认为日本种族是神的子孙，文化独特，优于世界所有种族。此类声音日渐被日本社会接受，国学基于此思维提倡复古神道，在明治维新后变异为国家神道，终给日本和世界带来灾难。古代日本民间鬼神信仰祭祖之自然神道，在中世纪的数百年间引入儒释道说以充实，服务于社会，但长期锁国状态下导致孤立文化观的国学复古神道，将日本的神道带入了歧途;日本的国学与后期水户学此思维，与西方社会达尔文主义之舶来品因此能一拍即合。19世纪末期至20世纪初大批留日的中韩学人中，不少也自觉不自觉地成为此流毒的传播者。

　　本书的结语可看作是对全书各论点的简短总结，指出20世纪日本走向种族主义性的军国主义原因以及当时日方所唱的所谓亚洲一体论的病因，此病因也是制造当今极端民族主义、宗教原教旨主义的祸首。书后的引用文献，对有兴趣进一步深入的读者与学人，应有裨益。

　　王键 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中国日本史学会常务理事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