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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平vs李强:揭穿谎言与警示善良


  


  李强,近年在《人民文学》《作家》《朔方》《文艺报》等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多篇,入选多种选刊选本。现居北京。

  


  胡平,中国作家协会小说委员会副主任、中国作家协会创作研究部原主任,著名文学评论家。

  李强,近年在《人民文学》《作家》《朔方》《文艺报》等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评论多篇,入选多种选刊选本。现居北京。



  胡 平:我注意到你的长篇小说《骗中局》是一部关于网络电信诈骗和黑客的小说,故事很精彩,直击社会现实,文学性和可读性都很强。现在的网络电信诈骗五花八门、层出不穷,的确是一个比较严重的现实问题,需要文学作品加以反映。但是在生活中,我们每个人恐怕都接到过诈骗电话、诈骗短信,免不了遇到过钓鱼网站、恶意链接,所以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都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抗体。你写这样一部小说,深入骗局内部抽丝剥茧,还原骗局真相,你认为大家还有必要知道这些吗?

  李 强:抗体这个比喻很好,病毒入侵,身体产生抗体,这多少有点儿无奈。我想起一句俗语:虱子多了不怕咬。是真的不怕了吗?还是被咬得多了,习以为常、见怪不怪、麻木不仁、司空见惯了呢?不少人认为自己百毒不侵了,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骗子击中软肋,着了骗子的道儿。小说中的国子妈,普普通通一个农村大妈,儿子三天两头提醒她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接陌生电话,不要给陌生人转账,她也什么都明白,可骗子电话一来,她就懵了,义无反顾地跑去给骗子汇款。


  胡 平:就是因为她一直怀疑儿子在外边没干好事,钱的来路不正。骗子歪打正着,击中了她的要害。

  李 强:这正是骗子的可恨之处。大概九年前,我去外地学习一段时间,突然接到一条短信:“爸爸……”只看了这两个字,我的眼泪都快飙出来了。为什么呢?想儿子了呗。看来儿子也想我了。可他怎么会发短信呢?想到他只有三岁,我才清醒了些,接着往下细看,果然是我自作多情了,这不过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诈骗短信,说他没钱了,手机也坏了,让我火速把钱打到另一个朋友的账号云云。幸好我没上当,但那是因为儿子还不识字,换作他已成年,正在外地读大学呢?或者正在另一座城市打工呢?我还敢不敢拍着胸脯说我不会被骗?而孩子在外地读书、打工的人并不在少数!骗子并没不怎么高明,格式塔心理学有个观点叫做“完形法则”,我们在听到骗子的只言片语后,会不自觉地帮着骗子把谎话给圆了。


  胡 平:你说的这件事发生在九年前,是不是那时候你就想着要写这么一本书,揭穿骗子的谎言,给善良的人以警示?

  李 强:是早就想写了,起初是想写一个骗子被骗的故事,尝试着写过之后,发现编造的痕迹太重,还是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写会更接近真相。随着积累的素材越多,写作的欲望也越强烈。骗子虽有套路,但骗术总在不断升级、变换花样,这就好像身体刚刚产生抗体,但病毒却变了种,又会有人中招。虽然全社会都加大了宣传力度,法治节目、新闻节目常常播出各种新的骗局,一靠近银行ATM机就会有语音提示不要给陌生人汇款,但我们还是常常听到又有人被骗的报道,其中不乏我们的同事、朋友、亲戚。这是我们的直观感受,公安部门的数据统计更加惊人,网络电信诈骗大案要案越来越多,涉案金额越来越大,受害群众的受害程度越来越严重。


  胡 平:我就奇怪了,宣传力度这么大,怎么还是有那么多人照样上当受骗?甚至有的人执迷不悟,已经被银行发现了,但就是不听工作人员的劝阻,连民警的阻拦也不管不顾,就像着了魔中了邪似的。

  李 强:作为文学作品,不可能比大众媒体更直接、更迅速地揭穿骗局。作为作家,不可能比公安、银行更有力地阻止犯罪。我要做的,就是想找出骗局中那个万变不离其宗的东西,让人们不仅产生对某种病毒的抗体,还要锻炼一个坚强的体魄,可以持久地抵御各种病毒的入侵,也就是提升自身免疫力。


  胡 平:文学不是新闻,新闻是即时性的,快捷高效;文学更多地是在关注人心,但也因此更持久、更深入。小说中关六有一大段对白:“人心是个啥呢?看看那些个上了当受了骗的,他们就是抵挡不住一个贪字,贪钱的,贪色的,贪名贪利的,贪生怕死的,贪图地位的,贪图享受的,贪图健康长寿的,总而言之,都是起了贪念,这贪念一起,就立刻被猪油蒙了心。”贪婪确是人的弱点,骗子施骗往往也是针对人的贪婪,但我们也没办法要求人们个个清心寡欲啊?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理儿人人都知道,但真的地上掉着一包钱,谁见了谁能不动心呢?

  李 强:更为严峻的是,当个人信息泄露后,骗子可以实施更加精准的诈骗。小说中的凌冬军,不仅精于算计,而且阴险狡诈、生性多疑,当他在电话里得知女儿被绑架的时候,他压根儿就没信,可是随着剧情继续,他照样逃不了陈宗设下的圈套。这样的连环骗局,骗子做足了功课,令人防不胜防。2016年8月,发生了两起案件。第一件,清华大学教授被骗一千七百六十万元,就是因为她刚刚卖出一套房后立即就接到了诈骗电话,结果是卖房款和部分借来的钱被骗得一干二净。第二件,山东临沂高三毕业生徐玉玉刚刚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诈骗电话紧跟其后,被骗九千九百元的徐玉玉在报警之后猝死。从中我们不难看出犯罪分子之所以能够实施精准诈骗,全在于个人信息泄露。现在,个人信息倒卖已经形成了产业链,手机号、银行账户、职业、社保医保账户、房产、汽车、通话记录、开房记录、上下班线路、社会关系网、网络行为习惯等,几乎所有个人隐私信息都在黑市被交易、被倒卖。所以,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保护个人信息显得特别重要。


  胡 平:但是,为了保护个人信息,我们也不可能不在网上购物,不可能不使用电子导航,不可能不打电话、不发微信啊!

  李 强:我们需要提高个人的防范意识,比如妥善保管好身份证件,包括证件的复印件和照片,不要随意乱丢乱放快递单、银行交易小票,不要轻易接受街头调查、电话问卷,不要轻易扫码换礼品,不要通过非正规渠道办卡等等,因为我们不知道他拿我们的信息到底要干什么。要注意的事项很多,但我们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渺小的。今年闹得沸沸扬扬的美国脸书泄露用户数据事件,引发全世界一片哗然。脸书CEO扎克伯格在国会山接受听证时,被议员问及:“你愿意告诉我们,昨晚你住在哪家酒店吗?如果你本周与别人发过消息,你愿意告诉大家,他是谁吗?”扎克伯格的回答当然是:“NO!”他说:“仅仅打造工具是不足够的,我们需要保证工具被用于好事,这意味着我们需要在生态环境的政策上采取更加主动的观点。”这话说得还不错,比起个人防范,更重要的是全社会对于个人信息的尊重,通过法律为个人信息提供更为可靠的安全保障。


  胡 平:你很善于用法律的视角来看待生活。现在国家强调依法治国,作为公民,不仅要遵纪守法,还要提高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意识。这么说来,对付骗子的法宝当然也要依靠法律,这就是你所指的“坚强的体魄”?

  李 强:法律很重要,但我们也不能什么都靠警察管着。我认为,人与人之间重建信任要更重要。我曾经很奇怪,为什么现在骗子这么多?后来想明白了,主要是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我们进入了一个陌生人社会,不说北上广深这些几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东部的一个县城动辄就是上百万人口。这同长久以来的熟人社会不同,过去走在大街上,常常就会遇到熟人,人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一个大院、几条街道的街坊邻居都是知根知底,谁家孩子逃学了,谁家小两口吵架了,大家都心知肚明。人熟是个宝,而且还是一个无形的监督制约机制。那时候,道德在起着作用,你想干点儿坏事,可得仔细掂量掂量,哪怕是说谁句坏话,也怕隔墙有耳。


  胡 平:现在不同了,就算在一幢塔楼里住着,也常常是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认识谁,谁也不相信谁。这让我想起你在《人民文学》发表的短篇小说《锁心》,大家一个楼道里住着,本是举手之劳的一件小事,却引起了巨大的猜忌。这就是陌生人社会里产生的信任危机。

  李 强:网络空间的虚拟性也加重了人与人之间的不信任感。在线下,一个人可能是谦谦君子,对领导毕恭毕敬,对下属有模有样,对家人举案齐眉,对孩子持重威严,可到了线上,说不定摇身一变就成了泼妇,随意吐槽、信口胡说、谣言惑众,甚至张口骂人、无恶不作,因为他觉得反正没人知道他是谁。当然,这只是他这么觉得,每个人在网络上的行为都会留下痕迹。


  胡 平:你描写江浩哲闯入别人电脑时,有一句话:“人们都说网络世界是虚拟的,但是在他眼里,看到的却往往是比现实更真实的东西。”就是因为他透过网络表面深入到了网络背后,实际上也就深入了人心。所以他认为,每个人都有光彩夺目的一面,也都有龌龊不堪的一面。

  李 强:其实,这样的人绝对是极少数,可就是这极少数,却恶化了人与人交往的正常生态,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善良的绝大多数却不得不彼此提防、相互戒备。更可怕的是,这会让一些人误以为,反正骗子多的是,我骗一骗也无所谓。比如说最近警方打掉好几起以谈恋爱为手段骗取钱财的诈骗团伙,就呈现出公司化、职业化的特点。组织者以高薪为诱饵,大规模招工,上班有写字楼,下班有集体宿舍,内部组织严密、分工明确,不但有设定的剧本套路,还有每日工作量指标,进行所谓的绩效考核;有的团伙还有规章制度,有专人负责检查,不许打架、不许喝酒、不许谈恋爱等等。不许谈恋爱这一条最可笑,为什么呢?因为一个团伙少说也有百十号人,他们在网上虽然都是娇滴滴的美娇娘,实际上却只有负责语音聊天的少数几个女孩子,其他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僧多粥少,所以团伙把不许谈恋爱当做一件大事来抓。我相信,这些打工者在进入所谓的公司之前,都不是什么坏人,可为什么他们就把犯罪当成一件工作来做了呢?仅仅是不懂法吗?有的人在接受采访时说,刚开始装女生去勾搭男人还感觉很恶心,可慢慢也就习惯了,反正网络是虚拟的,谁也不知道我是男是女!“慢慢也就习惯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胡 平:古人云,君子慎其独也。科技是一把双刃剑,网络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巨大便利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了一些隐忧。《骗中局》中的主人公江浩哲,是一个精通网络技术的黑客,在他看来,一根根网线就是一条条通衢大道,他可以自由出入于一台台电脑,查找艳照女星的裸照,登陆酒店电脑系统寻找Williams出轨的证据,靠着攻击酒店监控系统和门禁系统进入Williams包房,对Williams和凌冬军进行监控,甚至登陆公安交管系统追踪绑架儿子的车辆……在小说中,这些故事很精彩,但如果放到生活中,也让我有些提心吊胆。黑客真的有如此本事吗?

  李 强:美国电影《速度与激情8》中有这么一个情节,黑客对方圆几公里的车辆进行攻击并操控它们,僵尸车排山倒海而来,立刻变身为致命武器。这是典型的好莱坞思维,场面壮观宏大。有没有这种可能呢?也不是说完全没有,只是实施起来很困难,比如说必须全都得是自动驾驶的智能汽车,系统必须得有能被黑客攻击的BUG等等。这两年,我们越来越多地听说电脑被攻击,“WannaCry”勒索病毒大爆发,数千人中招,不仅让始作俑者赚得了真金白银,也让更多的普通百姓对病毒的凶残有了切肤之痛。Freedom Hosting被黑,一千四百万份Verizon用户资料因安全漏洞被曝光;加拿大贝尔电信公司被黑,致使大量用户数据被泄露;教育平台Edmodo被入侵,七千七百万用户的资料遭窃;WikiLeaks获取并公布了大量详述CIA入侵苹果、安卓设备和智能电视等行为的文件……这就是我们面临的严峻的网络安全挑战。有专家指出,六成以上网络平台存在安全漏洞,如果不及时采取防御措施,被攻击只是迟早的事。同样,现在大家都在使用智能手机,数以千万计的恶意链接随时威胁个人信息和金融安全。在不少顶级黑客看来,看上去安全的支付账号,都可以随时被更改。但大多数人的网络安全意识都很薄弱,令人担心。


  胡 平:听起来确实毛骨悚然。小说中,你也透露了一些防范黑客入侵、保护个人信息安全的方法,只有主观上增强防范意识,才能更有效地应对安全威胁。正因为江浩哲有黑客技术,陈宗才千方百计又小心翼翼地拉他下水,这也构成了《骗中局》的主线之一。在这场正邪较量之中,情节曲折、富于悬念、意料之外的事情很多,细细琢磨,又在情理之中,可以说,推理是比较扎实的。但我知道,你的工作和生活与这些看上去毫不相关。我想了解的是,你创作这部小说的来源在哪里?

  李 强:当然是来源于生活,生活是创作的源头活水。不过我并没有真正地深入虎穴,更没有亲身体验一把当骗子的感觉。除了留意身边的各种骗局之外,我还有机会查阅一些诈骗案件的卷宗。通过阅读最真实的卷宗,我接触到大量网络电信诈骗案件,知道了诈骗各个环节的来龙去脉,见识了各种各样的诈骗剧本,也了解了骗子的心路历程,这为我的创作积累了最原始的素材。纸上得来终觉浅。卷宗看得多了,发现骗子的手法并没有什么高明之处,大同小异,所谓的剧本粗制滥造,抄袭和模仿严重。甚至说,网络电信诈骗和传统街头诈骗并没有什么本质不同,只不过是传播渠道不同罢了。看着看着,就觉着走进了死胡同。虽然后来写入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全都来源于现实中的典型案件,但如果拼写实,我比不过那些法治节目,要写,就必须找到更有意思的元素,就必须找到支撑起整个故事的架构。


  胡 平:阅卷使你的作品具备了很强的真实性和写实感,但如果仅仅是写几个案子,小说也就不是小说了。你是怎么做到超越卷宗的呢?

  李 强:德国古典哲学家康德说过一句话:“知识必自经验始,而不尽自经验出。”我觉得这句话也可以用来理解小说创作中真实与虚构的关系。我生活中还有另一座富矿。我曾经在部队隐蔽战线工作十几年,我和我的战友都是无名英雄,在我们身上有很多故事。遗憾的是,由于保密工作性质的要求,不便诉诸笔端。写网络电信诈骗就没有太多顾忌了,我完全可以用到这些手段:分析研判、逻辑推理、见微知著。


  胡 平:怪不得读《骗中局》的时候,总恍惚有种看谍战剧的感觉。比如陈宗想复制一张凌冬军的信用卡,他先从江浩哲那里打听到凌冬军午饭的地点、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就凭着这些,他不过打了四个电话,就搞到了凌冬军的信用卡卡号、有效期、CVV码这些关键情报。掌握了这些,复制银行卡就轻而易举了。这段对话,你写得细致、扎实,听上去波澜不惊,实则却暗藏玄机,确实需要反复读上几遍。接着还有一段,陈宗要查到Williams的社会保险号码,对于美国人来说,这个号码比我们的身份证号还要重要。这一次的过程就更复杂了,陈宗打了更多的电话,给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你采取的还是写实的手法,非常值得细细琢磨。

  李 强:虽然这次看上去要费些周折,却无外乎四个步骤,步步推进。第一步,以党校同学名义打电话到安全局总机,得到某个警官的姓名和电话号码;第二步,以安全局名义打电话给酒店,得到Williams的护照号码,以及出入境管理处登记表中的少量信息;第三步,以安全局名义给凌冬军打电话,主动报出Williams的护照号码、手机、邮箱地址、临时居住地等信息,并利用他们之间的矛盾,采用攻心战术,轻易骗取了信任,让他把所有材料准备好传真给安全局。凌冬军还有什么可怀疑的?他巴不得安全部门把Williams查个底儿掉。他很快就把全部材料传真到安全局总机上,这可是真的安全局总机啊;第四步,以那个警官的名义给安全局总机打电话,请她把材料传真到一个街头复印店。至此,陈宗就得到了Williams的全部证件材料。


  胡 平:这还真不是一般江湖骗子可以做到的。小说的故事看上去与你的经历风马牛不相及,但创作决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恰恰是要植根于你的经验之上,厚积而薄发。一本带有很强推理、悬疑色彩的小说,故事的发生发展一定要符合逻辑,就是说要假戏真做,才能让人信服。逻辑推理是非常见功夫的一件事,既然是推理,就必须要合理。同时,小说的故事不可能像日常生活那么缓慢、平静、琐碎,小说一定是要有意外的,所以有句话叫“无巧不成书”。你是怎么处理“合理”和“意外”的呢?

  李 强:在有限的篇幅里,处理好意外、断裂、巧合、转折,使之符合常理和逻辑,确实需要费一番心思。《骗中局》中有一大段故事,关六和国子骗到了退休刑警柳盛头上,结果反被柳盛擒住。乍一听,这是一个概率极低的事件。但是,关六和国子一直专挑老人骗,老人中一定会有退休刑警,这为故事的发生提供了最起码的可能性。光有这种可能性还远远不够。一般老人遭遇骗子,会有两个结果:要么被骗,要么不被骗。不被骗的应占大多数。退休刑警柳盛起初也懵了一下,他试着努力回忆,在交谈中发现了疑点,再主动套话确定对方是骗子。一般情况下,人们识破骗局后也有两种做法:要么直接戳穿,要么借故走开。因为老人是弱势,大部分情况都是一走了之。柳盛也是这么做的,他也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几次摆脱,关六却不依不饶,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柳盛才决定将计就计,趁关六去小卖部买道具的时候,打电话叫来孙子一同智擒骗子的。柳盛所有的反应都是大多数人的正常反应。另一方面,骗子往往胆子更小,发现稍有不对头,就会主动放弃。关六和国子行骗也是很谨慎的,他们要仔细选择和观察下手的对象,而这次,关六已经感觉到了不对劲,却没有停手。小说中写道:“若在平时,关六也许就此打住。可是,今天遇到了这么多事,必须得开个张,冲冲晦气。”


  胡 平:关六急于求成了,因为他头天夜里遭遇了酒托,手机、钱包全都被抢,而同伙国子的手机也刚刚被骗,他们迫切地想扳回一局。这也就给故事情节的发展提供了合理性。在讲故事的过程中,我也注意到,你比较好地塑造了人物,江浩哲、陈宗、凌冬军、靳茹芸这些主要人物,有血有肉、性格饱满,内心世界丰富多元,有矛盾、有纠结、有挣扎,说明你对人物心理活动有着比较深刻的把握,心理描写对于塑造一个人有着很重要的作用。

  李 强:作家一定要同故事中的人物心心相通、心心相印。我曾经做过心理咨询的社会志愿者,在《中国青年报》“青春热线”做过公益服务,这是一段非常难得的经历。我学习到很多心理学的知识,接听了相当多的热线电话,了解了很多心理故事,这也有助于我从精神上研究人,用感性描写那些人们从常理上无法说清楚的东西,切开人们看似坚强的外衣,剖析他们的内心世界。


  胡 平:文学恰恰应该是直指人心的。依我看,江浩哲这个人是最复杂的,他的身上有不少毛病,性格比较孤僻、懦弱,同时也具备许多闪光的品质。他酷爱黑客技术,常常在暗夜里侵入他人电脑。虽说他自以为坚守着底线,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最后还是失守了,而他的失守又不是满盘皆输,倒更像是一次涅槃重生。你能谈谈你对这个人物的理解吗?

  李 强:生活中,我们很难用下定义的方式去评判一个人,小说中也应该如此。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的看法都可能不同,我只能谈谈我个人的想法。应当肯定,江浩哲是一个缺点和优点都比较突出的正面形象,在正邪较量中,他的正决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刚正不阿。他最大的优点是善良,他帮助靳茹芸、帮助陈宗、帮助公安机关,是善良;他不肯与凌冬军同流合污,是善良;陈宗多次想让他报复凌冬军他都没答应,也是善良;当他得知畔畔不是骨血却依旧不肯让他受到一点儿伤害,更是善良。这种善良是难能可贵的。在他记忆深处,深埋着幼年被多次拐卖的记忆,这是不可磨灭的童年伤痕。身世之谜让他的性格有很多不确定性,比如亲密关系障碍、优柔寡断、严重的孤独感和不安全感等等。正因为他的性格有这些缺陷,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他明明喜欢靳茹芸,却迟迟不能走到一起;对郑薇拉没太深感情,却偏偏可以与之结婚,从而落入虚假婚姻的骗局。我们也才能够懂得,为什么他在洞房之夜都要把自己埋藏进阴暗的网络世界,寻求一丝不太牢靠的慰藉。他一次次潜入他人电脑,不能自拔,并非出于变态的爱好、无聊、猎奇、消遣。我们前面已经谈到,面对现实世界中的虚假,他在网络世界里逃避,也找到了真实的东西。当然,就算他的行为没有伤及他人,也是不能被原谅的。他自认为所设的那条底线,最终注定会全面失守,当他的爱子之情变成无法抑制的愤怒之后,他被陈宗利用,帮助实施了犯罪。


  胡 平: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好在当他明白自己被利用之后,义无反顾地从泥淖中走出,投案自首,并帮助警方破案追踪,也算是对自己的救赎。江浩哲这个人物还是可圈可点的,他的故事让我们又爱又恨,唏嘘不已。小说人物不一定要非黑即白,毕竟人的性格和心理是复杂多元、不断变化的,就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对天使和恶魔,他们经常会展开一场拉锯战。

  李 强:每个人身上都可能隐藏着谎言、欺骗这些隐患,不要以为我们的品德多么过硬,就永远不会干出坏事来。同样,作为反面人物的陈宗,看上去也不是罪大恶极,最初就是虚荣心盛、嫉妒心强、疑心重。就是这么些个“小毛病”,却铸成了他的悲剧。他不惜以自毁的方式拉好朋友江浩哲下水,玉石俱焚,最终锒铛入狱。他对父亲算得上孝顺,却因为保姆的无微不至起了疑心,不顾父亲反对更换保姆,导致父亲病死。他对靳茹芸算得上用情至深,可当终于柳暗花明时,又因不能接受混血的Peter,弄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连关六、小钟也一个个离他而去,成为了孤家寡人,闹了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胡 平:在作家眼里,失去爱人、失去亲人、失去朋友,有时候比法律对一个人的惩戒要更重些。反过来,江浩哲自首入狱,受到法律应有的惩罚,但是获得了爱情,这样的结局还是很温暖的。同时,我注意到,你对小人物也是比较重视的。我非常喜欢张妈这个小人物,很有趣,你对她着墨不多,我开始也认为她是要去骗老人财产的。但小说接近结尾,在最扣人心弦的高潮部分,陈宗却偶遇了她,了解到她的诚实和信用。看似巧合,却用心良苦,这进一步强化了陈宗的悲剧色彩,从这个人身上,我也看到了希望。

  李 强:小说中的小人物,作用未必小。别看小人物平凡、普通,但在生活中往往是大多数。张妈确实代表了诚实守信的大多数老百姓。作为文学作品,特别是推理、悬疑类的小说,最忌讳一眼把一个人看穿。对于张妈,我在前面也有交代,她丈夫到城里碰瓷,她觉得这么讹人不地道,死活不让他再干了,可她丈夫又转去同刘寡妇搞什么假相亲,一气之下,她同丈夫离了婚。这说明她是个老实本分人。只是这段故事到了陈宗眼里,完全变了味儿。


  胡 平:这让我想起曹禺先生的一句话:我喜欢写人,我爱人,我写出我认为英雄的可喜的人物;我也恨人,我写过卑微、琐碎的小人。我感到人是多么需要理解,又多么难以理解。没有一个文学家敢说“我把人说清楚了”。

  李 强:这也正是文学的力量。我喜欢读书、写作,就是因为喜欢书中的人物。我读书的时候喜欢慢慢读,一天几页、十几页,一部长篇少说也要一个月才能读完。读着读着,书中的那些人物就慢慢地活了起来,他们就好像是我的朋友了,无条件地陪伴着我。而我是一个孤独的人,我需要这样的陪伴。在我该上幼儿园的年龄,父母单位都没有幼儿园,我只能被反锁在家里。八小时对一个独自在家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漫长!那时候我总是把小人书摊满整张床,有那么多活灵活现的人物陪着我,我也就不觉得多么难熬了。可一旦离开书,离开书中的那些人物,我马上就会陷入可怕的孤独中去。这也成了我一辈子的习惯,从读书到写作,我希望不断创造出能陪伴我的人,有情有义、食人间烟火的人。



(来源:中国作家网)


2019年1月13日 14:19